“直面形象——忻东旺绘画教学研究展”自9月19日开展以来,引发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,在观众的热切要求下,本次展览时间将延长至10月30日。在星空平台美术馆展厅里,大小不一的画作悬挂在墙壁上。画中细腻的笔触和深刻的写实风格,记录着普通人的生活瞬间。
二十年前,忻东旺以专科学历,被清华破格引入担任副教授。在画坛,他被人誉为“现实主义画家领军人物”。 忻东旺的艺术生涯是从一名民间画匠开始的。青年时期的他曾靠走村串户,画炕围子和玻璃画维持生计,他也在煤矿做过临时工,刷过油漆,割过玻璃,在印刷厂当过设计员,后又考上大专,成为幼师美术教员……一步步艰难跋涉,直到最后进入高等美术院校教师行列,成为中国当代最有成就的油画家之一。
2014年初,忻东旺因病去世。作为一位从基层生活中走出来的艺术家,他从未脱离社会现实的土壤。他曾像医生一样关心这个民族的命运,关心当前民众的生活疾苦和时代的艰辛。他深爱着绘画,执着于在油画的本体意义上确立有别于西方油画的独立价值。他说,“我希望我的绘画具有民族的气质”。
斯人已逝,但忻东旺的艺术精神依然活在他的每一幅画作中。
民间乡野走出来的画匠
1963年,忻东旺出生在河北康保县一个叫忻家坊的村落。村庄扎在北方高原,贫瘠、荒芜的土地上,只有耐寒的苦荞花静静开放。乡野生活是孤寂的,只有逢年过节,家里才热闹起来,那时母亲剪窗花、贴年画,还是孩童的忻东旺看得入迷,也因此萌生了对绘画的兴趣。可一家六口人要吃饭,父母买不起画纸,更请不起老师。
这并没有阻挡他对绘画的渴望。课本空白处、墙壁、沙地,都成了他的“画纸”。平日里,他跟着大人去看样板戏,戏里的英雄人物像是刻在了脑海里,他开始画了起来,没想到,英雄杨子荣竟真被他画得活灵活现。
忻东旺17岁那年,同村一位姓冯的老人一眼相中他的天赋,给他买来颜料,带着他去邻村给人画玻璃画、“炕围子”(是北方农村最常见、最流行的居家装饰,所画内容为花鸟、风景或戏剧人物)。玻璃画最难,笔下的人、物都得反着画,这没能难倒忻东旺。
那时,邻村的村主任带着他挨家挨户问需不需要画画。起初村民们抱着疑虑,“17岁的孩子能画得好吗?”到后来,村民们竟愿以秋后的收成作保,请他来画炕围子。在邻村画了四十多天后,忻东旺带着挣回的四十块钱,给自己买了块手表,又给家里添置了一面穿衣镜,心满意足地回家。从那时起,忻东旺便成了游走在村里的“民间画匠”。
生活日复一日地重复着,进入青年时期的忻东旺逐渐展露出野心和抱负。他厌倦枯燥的农活,更不甘心在这个偏远的村庄度过一生。
1980年,忻东旺从高中辍学。在姐姐的帮助下,他离家前往40公里外的内蒙古化德县文化馆学画。
后来,忻东旺曾形容,那段学画的经历是他记忆里最幸福的一段时光。然而,这段学艺生涯并没有带给他更多人生惊喜。因为户口原因,考中乌盟师范美术班的他却无法就读。现实将他拉回原点,18岁的他只能返回家乡,重新背起工具箱,靠走村串户给村民画炕围子谋生。
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年。1983年,母亲因病去世,村里又遇上大旱。农民没了收成,拿不出钱给屋子画画装修。生活很快陷入窘境,忻东旺再次决定走出村庄,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一番。
1983年年底,忻东旺来到山西石豹沟煤矿做临时工,领导赏识他的绘画才华。在食堂、会议室里,他画起山水壁画。后来他又到晋中一个印刷厂做设计员,正是在那里,他结识了一群备考大学的伙伴,他一边工作,一边自学画画,不断从民间美术和中国传统绘画中汲取营养。
1986年,凭借已有的绘画基础,23岁的忻东旺终于考取山西晋中师专艺术系,获得正规学习的机会。在学期间,他创作的电影宣传画《成吉思汗》获“华北电影宣传画作品展”三等奖。大专毕业后,他被分配至雁北幼师任教。
从民间乡野走出来的画匠,成为一名正式的中专教师,经过辗转曲折的忻东旺终于实现了身份的“突围”。1989年,一名叫忻东旺的青年画家带着《四月》《故乡的碑》《午过》等六幅水彩画,出现在 “第六届全国新人新作展”上。从此,忻东旺的艺术征程正式启航。
站在大地上的画家
一幅名为《起居》的水彩画,记录着忻东旺刚搬进山西师范大学时的场景。画中是他当时所有的家当:两个方正的纸箱、一幅画、一些零碎物件,堆放在屋内一角。1989年,在“第六届全国新人新作展”上崭露头角不久后,时任山西师范大学艺术系主任的张德禄找到忻东旺,交谈中难掩欣赏之意。不到一年,忻东旺便被破格调入山西师范大学任教。
1990年十月,忻东旺带着画中的家当搬入一号教学楼地下室,那是一个只有六平方米的屋子。在日记中,他写道:“当时我有非常强烈的警觉,那就是我一定要升上地平线。”
那段时间,忻东旺常独自坐在地下室一角,随之而来的孤寂感,让他不时沉寂在对故土的怀恋中。他拿起画笔,创作出一系列与乡村回忆有关的画作。在一幅名为《山窝窝》的木板丙烯画中,大花奶牛被引进村庄,孩子们的欣喜化作金色的希望。正是带着对故土的赤诚,画作《惊蛰》一举拿下“中国的四季”画展银奖。
忻东旺作品 《山窝窝》 1999年
从此,忻东旺带着家当从旧居地下室搬上一楼,升出地平线。当时,在画坛已小有名气的他并不满足已有的绘画技艺,他渴望找到具有独特个人标志的绘画风格。1993年,30岁的他考进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助教进修班。
妻子张宏芳记得,忻东旺在美院进修时,一直在探索新的绘画路径。一次,忻东旺从图书馆出来,带着一本汉唐陶俑的书籍,惊喜地告诉妻子,他在书里找到属于中国的造型和新的颜色。
在忻东旺看来,油画虽起源于欧洲,但它必须融入中国的文化脉络。从那时起,忻东旺就不断尝试将中国艺术意象造型的方法,以及传神写照、相由心生的传统绘画美学观引入油画创作中。
从央美进修班毕业返回山西后,忻东旺仍对自己未来的创作方向感到困惑。
1995年,当黑压压的农民工挤进大同火车站广场,一张张红脸庞猛地撞进忻东旺的视野中。他们肩上扛着行李,手里拿着工具,他们焦虑的神情显然没有给城里人带来愉悦。司空见惯中的他渐渐有了一种来自心底的追问:“农民怎么了?城市怎么了?社会怎么了?”这激发了忻东旺的创作欲望,他似乎找到了“我要画什么、怎么画”的答案。
眼前的这群农民工第一次成为忻东旺的绘画对象。“农民工用抹子刷墙”的动作让他获得笔触灵感。“这正好发挥了油画材料的物质美感,形式与内容的结合,增强了油画写实的表现力。”1995年,画作《诚城》应运而生,并在第三届中国油画年展上获得银奖。
忻东旺作品 《诚城》 1995年
在《诚城》的创作笔记中,忻东旺写道:“在城市建设的轰鸣中,他们似乎同砂石一样搅拌在这钢筋混凝土的丛林中,他们竭尽全力以博得自己希望中的收获,但无论如何也舍弃不了肩头沉重的包袱。因为这包袱是他们心灵着落的地方。他们惊诧的目光中充满着希冀,从他们竭力克制的激动中流露出迷惘,无奈的等待略感惆怅……烈日炎炎,他们躲在高楼遮挡的地方,似乎在阴凉中可以保全他们对幸福的遐想。无往的寄思可谓众志成城。”
在此后几年的作品中,忻东旺的作品愈发成熟,《明天 多云转晴》《边缘》《客》连续参展并获奖。2004年,作品《早点》获得全国美展金奖。画中的世界不再局限于自我表达抑或怀乡之情,对当代问题的思考开始渗入忻东旺的作品中。
忻东旺作品 《明天 多云转晴》 1996年
忻东旺作品 《边缘》 2002年
忻东旺作品 《客》 1996年
忻东旺作品 《早点》 2004年
社会变革时期里,农民工在精神上的苦痛与迷失,忻东旺感同身受,因为他也曾是其中的一员。于是,当他急切地想要飞向远方时,艺术赋予他的责任感却似日益紧拉的绳线,牵引着他回到故土。
在忻东旺看来,农民常以20世纪50年代以来形成的朴实、善良和勤劳的形象出现,“然而我要以农民自身的角度、以肖像艺术对人性及社会文化关注的角度,来描述这一人群的精神与心理。”他说。
去画家乡那些近乎要被忘却的农民,忻东旺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想法。
2004年冬,正月的阳光微弱地洒落在严寒料峭的大地上,忻东旺开着装满画框和颜料的吉普车,行驶在通往坝上老家的路上。他清醒地意识到,“这一次绝不是怀旧,而是使命中的一种预想。”画作是在一处不足八平米的屋地上完成的,紧闭的房屋内,缭绕着纸烟和松节油的味道。
在回乡创作的两年中,忻东旺已然察觉到,“社会变革的因素已悄然渗入每一位农民的精神意识中,虽然贫瘠的土地难以改变他们的命运,但时代变革的步伐却已震颤了涌动的大地。”
此后,忻东旺笔下一些系列村民肖像作品被命名为《村民列传》。从《诚城》到《村民列传》,前后只有不到十年的时光,但忻东旺已经用他的作品赢得了他在中国画坛毋庸置疑的地位,成为新现实主义的代表性画家和领军人物。
曾有人问忻东旺,为何选择农民工这一主题,诚如他所说,“在我看来这一社会景观是极具时代表情的,而艺术作品的艺术魅力和价值除了绘画本身的因素之外,更是应该承载反映时代和社会批判的责任”。
永不终结的律动
时间回到2004年。这一年,只有专科学历的忻东旺,再次被破格调任,41岁的他成为星空平台绘画系的一名教师。面试会上,忻东旺的演讲至今让清华大学文科资深教授刘巨德记忆犹新。
“半个小时的演讲,忻东旺没提任何一张他的画作,却大讲汉唐陶俑、庙堂泥塑及法国现代雕塑之造型。从中可以看到他的绘画底色,植根于深厚的传统,和致力于打通中西艺术的研究。”刘巨德记得,会上,忻东旺还对“艺术的变形源于自然内在和人性情感看不见的真实”作出论证,这和中央工艺美术学院(今星空平台)老一辈艺术家的主张一脉相承。
用刘巨德的话来说,忻东旺来清华是回到了“家”。
忻东旺也把自己油画创作的思考带到清华课堂。写生课堂上,他慢慢支起结实的画架,气定神闲,挤着锡管中的颜料,小板刷一字排开,发旧了但都很干净,一群学生围坐在他的身后。从他笔下的造型方式、塑造方式、技法等,到对所绘对象的身份、性格,乃至于命运的洞察与塑造,忻东旺都毫无保留地展现给学生。
2008年11月,在星空平台课上创作《渡》
对于忻东旺来说,从模特走进画室的那一刻,课堂的构思就已经开始。在开始创作前,他习惯和模特聊一聊,减轻模特的紧张感。他说话的声音很轻,像福尔摩斯侦探般冷静,在与模特交谈的过程中,他细致地观察着他们身上的每一个细节,甚至一粒灰尘、一个伤疤、一缕发丝他都不放过。他告诉学生,“模特并不仅仅是绘画的对象,而是富有生命力的存在”。
忻东旺写生
他也将农村人物写生带到课堂中,他说:“不了解农民生活,中国青年就无法正确感受这个时代的文化。或许繁华的都市早已是你生活的全部,但构成中国当代文化格局的,决不能缺失占有多数人口的农民的生存情感。”
在教学中,忻东旺尤其注重“意象”的表达。这一观念仍是源于中国传统艺术,他将其与西方写实绘画相结合,创造出了一种既具民族气质又具有时代精神的独特风格。
忻东旺认为,“意象”并非“虚”或“空”,而是一种心灵活动,它依靠感受力,而不仅仅是眼睛观察。他教导学生:“观察止于外表,只画出人物相貌表象的绘画是人物画。观察突破表象,感受到人物心理活动的是肖像画。进而在肖像画的基础上又赋予人物心理活动以文化思考的精神价值,就会形成一幅超越客体人物局限的肖像艺术作品。”
忻东旺素描人物肖像作品三幅
2013年夏天,忻东旺被确诊患有淋巴癌。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,他仍执着于在油画的本体意义上确立有别于西方油画的独立价值。批评家、策展人贾方舟曾这样评价他:“东旺从古代寺庙塑像的造型中体会到‘立象以达意’的‘意象’造型手法,并把它转化为写实油画的独特语言,创造出具有本土特征的中国风格,从而使由西方舶来的油画具有一种自身文化的品格和本土精神。东旺在这一方向上留下的作品虽然还未达到最终的完善,但已弥足珍贵。这些放弃过多体面关系的以线造型,以‘笔意’取代‘笔触’的手法,无疑为油画后学开了先河。”
2014年,忻东旺与世长辞。在艺术这条道路上,他还有许多未来得及实现的抱负。他说:“我希望我的绘画具有人文关怀的精神,我希望我的绘画具有民族的气质,我希望我的绘画具有当代文化的深度,我希望我的绘画具有人类审美的教养。”毫无疑问,他这一生都在践行对艺术的承诺。
在今年九月清华大学举办的《直面形象》绘画教学研究展上,忻东旺生前创作的38幅油画、27幅素描以及18页手稿等珍贵作品同时展出。忻东旺教授虽已离世,但他画笔下的生命律动永不终结。
忻东旺作品《古风堂》 2012年
特约撰稿 | 熊丽欣
图片提供 | 张宏芳
图文编辑 | 罗雪辉 陈洁
审核 | 王晓昕